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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3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|房伟:石头城

房伟 十月杂志 2023-03-14


房 伟
     ● 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,文学博士,教授,博士生导师,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,中国作协会员,第二届“青春”签约作家,山东首批签约评论家,曾于《文学评论》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》等刊发表学术论文、文艺批评等130余篇,数十次被《新华文摘》《人大复印资料》等转载,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,刘勰文艺理论奖,山东优秀社科成果奖,江苏优秀文学评论奖等,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及省部级项目4项,台湾东吴大学访问学者,著有《王小波传》等学术著作6部。在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当代》《花城》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,数十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等刊转载,小说入选2016年小说排行榜,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,长篇小说《英雄时代》《血色莫扎特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猎舌师》等,获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,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,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,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。

石头城

房伟


第一章 童子军

客从金陵来,为述金陵事。未言先唏嘘,太息更流涕。——南京幸存者的诗


太阳升至中天,像只快被闷热水汽憋死的甲虫,打着摆子。户部街王荣兴小酒馆,门脸不大,五六张油腻八仙桌,汤包馄饨好吃,酒只有绍兴米酒和冰镇无锡甜酒,酒肴只是干丝、茶干与萝卜饼。老城南春来池泡过澡的闲人,歇晌的人力车夫,运绒花的脚帮,走街串巷卖布头或箍桶的小贩,臭烘烘地挤在这小馆。过了大暑,天还是闷,摸一把脸,能刷下水。酒没啥度数,还是醉倒几个,东倒西歪地奔出馆,丢了刨子和锯子,伏在黄土路,吐得一塌糊涂。灰蓝水雾,笼罩着他们,他们涨得红彤彤的脸,大粒汗珠滚落,全然顾不得街角奔出乱哄哄的乞丐,被人家摸走荷包,顺光了值钱物件。巡警懒得去管。南京乞丐管这叫“剥活尸”,搞路倒死尸叫“剥死猪”。乞丐有的面带死灰,不时咳血,一看就是吸劣质东北红土膏的废渣,熬得只剩半条命。还有些带东北口音的乞丐,身强力壮,面色凶诈。虽说南京是首善之都,巡警饷钱也欠了两个月。他们衔着铜哨,戏谑地在嘴角转了两下。他们远远地就瞥见那几个倒霉货,多半是乡下进城卖货的农民,被酒馆托儿灌了药酒,发作起来。没有上级命令,他们不愿和乞丐冲突。本地乞丐多入安清帮,巡警拖家带口,犯不上和他们较劲。东北的难民更蛮横。“九一八”后,学生三次在南京请愿,在珍珠桥挤死了人,很多东北人也流落首都。有的做工,有的成了妓女、乞丐。这些人不能惹,有股家仇国恨无处抱负的冤气。走出户部街,过了夫子庙、花神大街,穿过中华门出城,沿着南门外大街,到处是米行、箩行、斛行,还有半开着门的锡箔店和棺材铺,再到雨花台,才能稍微透点气,看到了成片水田。下关码头,搬货的多是苏北流民。他们喝着廉价粗茶,抽着黄铜杆旱烟袋,青黄眼屎挂在眼角,粗大关节肿得发亮,黑瘦皱纹堆垒的脸上,烟雾环绕,盘旋在短短灰白髭须上。太阳像只快要发疯的红狗,吐着炽热气息。黄玉带般的扬子江,一艘艘轮船的桅杆,随着江水上下起伏。这里有和记洋行大船,利济这类民营公司的货船,穷苦人家小乌篷,也有土鳖形小火轮,也有冒着黑烟的双管炮艇,都紧张地忙碌着。巽丰桃干(逃学)不止一次了。他喜欢在街头闲逛,看皮影戏,听听评书,吃各式点心。他的前世,应是一只燕子,而且肯定是只“中国燕子”。他讨厌呜里哇啦的英语,乱七八糟的外国规矩。他是一只中国燕子,白肚皮,坚硬的喙,黑色油亮的毛发,会唱中国歌,他箭一般飞过鼓楼,冲上蓝天,在扬子江上飞翔,也可以在玄武湖水面低空盘旋。他要飞出户部街,飞过紫金山,飞出南京,然后沿江而上,从山东跨海飞到日本,给可恶的日本人来几个大炮弹尝尝。名字他都想好了,叫“南京汤圆”,把大汤圆灌到富士山,看着火焰汁液四处喷溅,日本人惊慌失措地乱跑,多么惬意!他郑重其事地向父亲讲述了志向。他要当飞行英雄,夺回东四省。父亲笑了笑,将他送到美国基督教长志会办的益智小学。他苦熬了几年,总算快毕业了。上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。他喜欢唱歌,可他不喜欢索菲亚嬷嬷。她是校监,兼任音乐教师,也是道胜堂出身的美国修女。索菲亚嬷嬷的家族,是最早来自法国移民。她五十多岁,满头银发,高大肥胖,红红的脖子。她拎着一条长长的黑藤条。她来中国十多年,可以讲汉语,但很少讲,她更多时候都是操着浓重佐治亚口音,给中国学生训话。夏天来临,她也不脱下厚厚的修女袍,她仔细地遮着身体,依然无法掩饰硕大的乳房,和浓重的狐臭味。巽丰尝过藤条的滋味。他偷偷将一只蟑螂塞进嬷嬷的嘴里。索菲亚有午睡习惯。她张着大嘴,打着响亮的呼噜,在胸脯上留下白亮涎迹。巽丰和同学打赌,如果他能让嬷嬷吃下蟑螂,三位同学负责请他去马祥兴吃松鼠鱼和凤尾虾,然后去首都大戏院看《风云儿女》。这部电影他看过,可就想再看,他喜欢勇敢的梁质夫,讨厌黏黏糊糊的辛白华。史夫人一看就淫荡妖冶。当然,女人也不该是索菲亚那样,那对大乳房简直是两个巨大噩梦。巽丰没有发育成熟,这并不妨碍他将一只肥大的,发育完全的大蟑螂,丢进嬷嬷的嘴里。嬷嬷不是蟑螂,相反,她恐惧蟑螂。她从睡梦中醒来,发觉嘴里有活动异物。她把异物吐出,才发现小家伙竖着长长的须,蹬着几条小细腿,向她猥琐地笑着。索菲亚嬷嬷瞬间崩溃了。她像被侵犯了似的,又喊又叫,庞大身躯在教师休息室蹦来蹦去,发出下关火车站常听到的车头般嘶鸣。嬷嬷脱了那件厚重的,充满汗味和狐臭味的修士服,手忙脚乱地寻找蟑螂。心虚的巽丰冲上去,一脚踩扁了蟑螂。蟑螂的汁液和内脏流淌,将巽丰的新皮鞋染成屎褐色。嬷嬷目睹惨案,翻着白眼昏了过去。挨训诫是必然的。巽丰紧紧地咬着嘴唇,对藤条的威力不闻不问。他要做梁山好汉,而不是“虔诚羔羊”。索菲亚嬷嬷说,感激是心灵和头脑的状态,很难存在于顽劣的中国学童身上。她还说中国应向日本学习,听从日本的建议治理国家。她还要求中国人践行基督精神,用宽容的爱感化所有人。巽丰涨红脸,不再和她辩论这些事。所幸学校其他教师,和索菲亚不太一样。很多牧师和神职人员,都对中国抱有好感。道胜堂在下关开设“道胜小学”,原本也叫益智。那里的马吉牧师,和蔼可亲,善待中国人。巽丰听过他的布道仪式。他说日本占领东北是人道灾难,中国人要团结,抵抗日本侵略。巽丰被打后,回家向母亲柏翠芬诉苦。母亲常年吃斋念佛,对西方的耶和华也保持敬意。她温声软语地劝他,要诚心向嬷嬷道歉。父亲蒋坤典是中央军校的军需官,他则认为,男孩不经过摔打,不能成材。只有姑姑坤瑶支持他。姑姑对所有人声称,她的婚姻必须自己做主,如果逼她嫁人,她就到燕子矶寻死。那里有块“想一想,死不得”的牌子,但她想跳,没人能拦住。家里本想让她嫁给一位世伯的儿子。那位公子留学日本,在南京日本化工企业当技正。蒋坤瑶痛恨日本,也不想早嫁人,最终让这门亲事黄了。蒋巽丰的爷爷是中央大学的蒋乾中教授,人比较开明,对此不置可否,可奶奶蒋鲁氏摔碎了好几个花瓶,也责打了坤瑶,但坤瑶还是不屈服。母女俩“乒乒乓乓”地吵了一架,最终蒋鲁氏让步,蒋坤瑶考进金陵女大,虽说也是教会学校,但校长是中国女学究吴博士,教员对中国学生很好,特别是华群小姐。坤瑶认为,索菲亚打巽丰,是对中国人有偏见,对小学生更不该施加如此刑罚。这是种族歧视,外加欺凌幼小。哪里有不平,哪里就有反抗!蒋坤瑶伸着拳头,扬起脑袋。姑姑,你说得容易!巽丰摸着屁股上的鞭痕,苦笑着说,你是大学生,当然不怕,我要是被开除,父亲要用马鞭打的。   巽丰和同学们在练习赞美诗。巽丰开始长个子,被安排在后排。他不能担任主唱,只能充当合唱声部。他大大地张着嘴,最后变成了缓慢的哈欠。几滴眼泪从眼角流过。索菲亚嬷嬷规定非常严格。唱诗班成员不可以交谈说笑,不能打瞌睡,不能把白袍拉开衣领或拉到膝盖位置。女孩不允许化妆、穿拖鞋,更不能不穿袜子露出脚趾,只有这样才能虔诚地“沐浴在上帝的光辉之下”。上帝也才能喜悦地接受奉献。巽丰的小把戏,逃不出索菲亚嬷嬷的火眼金睛。她的藤条指向巽丰,示意他认真些,否则要挨罚了。巽丰白天疲倦,是因为晚上躲在被窝玩飞机模型。铅皮和锡做的小飞机模型,是稀罕玩意儿。新街口和北大马路商店,品种不多,做工粗糙。巽丰苦苦拜托同学,在上海租界买到,寄了过来。巽丰花光了压岁钱。但他不后悔,这些小飞机,他都编了队,日本一队,中国一队,日本的是川崎九一式战斗机,中岛九二式战斗机,还有八七式和八八式轰炸机。中国机是苏联货和美国货。他左手拿中国机,右手是日本机,两方不断爬升,追逐战斗,几场小型空战,最终还是中国获胜。他模拟飞机马达轰鸣和子弹飞舞的声音,头脑中全是被击中的飞机,冒着黑烟落地的场景……巽丰收回心思,继续唱诗。赞美诗是《当我们望着神奇的十字架的时候》《你是我的乐土》。慢慢地,他的头越来越沉,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。同学们的袍子,忽闪忽闪地,变成了白蝴蝶,美妙的歌声,变成了海妖般的诱惑声。他的脑袋里,一会儿是飞机轰鸣声,一会儿是蜜蜂鸣叫声。他抬起沉重的眼皮,十字架上,耶稣愁眉苦脸地看着他。巽丰掐掐大腿,有点清醒了。他赶紧举手,对嬷嬷说,肚子痛,要方便。嬷嬷示意弹钢琴的教师停下,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看到巽丰龇牙咧嘴,头上冒汗,这才同意他离开。巽丰跑到休息室,拿出刚发下的童军制服。小学高年级才有童军训练。一周一次,配合公民课。民国二十五年被定为儿童年,童军活动恰逢其时。中国童子军司令部还出了月刊,《三民主义纪》《总理事略》这些东西,巽丰不耐烦读,《国耻小史》看得滚瓜烂熟。各种军事礼节,如执棍礼,徒手礼等,听父亲说过。他最想学的,还是野外生存训练,比如生火,野炊,追踪侦察敌人,还有枪械使用。巽丰这个年龄,摸到枪较困难,要成为“高阶童军”才有希望,他想得上几个徽章,向朋友炫耀。学校说十月下旬,召开全国童军大会,表现优异的,能提前获得枪械武器培训。巽丰偷偷换上童军制服。卡其布土黄色军装,摆弄得有棱有角,蓝白三角领巾扎在脖子上,他还跟着姐姐学习捆扎绑腿,系铜扣腰带,至于船形军帽,他没戴上,这样太过扎眼。巽丰在镜子前照了照,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武士,齿白唇红,双目炯炯,现在缺少的,就是一把沉甸甸的钢枪。军哨、军绳、瑞士军刀和童军棍这些东西,要等到童军大集训才能发放。他计划偷出父亲的手枪,父亲虽爱喝酒,对枪支保管得却很严,这让他无从下手。俗话说,枪是军人之胆,配枪的男人,才是有本事的好汉。巽丰计划和高约翰、张人杰会合,跑出中华门,去雨花台附近空地,进行刺杀、格斗训练。他们也是瞎闹,找了木棍当步枪,格斗不过是摔跤。张人杰的哥哥张人豪,刚考上中央军校,被他们拉过来当教官。说好了凑钱请张人豪吃顿大餐。他们换上童军制服。巽丰央求仆人老赵头,砍了棵小杨树,做成木枪的样子。老赵头从前当过木匠,干活仔细,为了让木枪看着逼真,他还在上面镂空出扳机,刻出标尺和准星。步枪带是真的,是巽丰从爸爸那里偷的。老赵在枪身镶嵌铁环,帮他装了上去。这把杨木假步枪,背在肩上,天色暗时不仔细看,还真能吓一跳。巽丰迈着方步,周围一切仿佛静止了,街面嘈杂的声音,也被隔离开了。笔直的马路,变成了千万人厮杀的战场。他就是千军万马中七出七入的白袍神将赵子龙,或是三眼大神杨戬。来来往往的人群,变身为各路仙家,珍奇异兽,或凶残的日本人。拉黄包车的人力车夫,唬得撞到电线杆上;骑脚踏车的时髦女孩,停下来窃窃私语;送绒花的脚帮,掉了箱子,风吹走了不少绒花;摆陵园西瓜的小贩,也忘记吆喝,被客人拿走不少瓜;就连街边打把式的大汉,都被这小童夺了风采,钢叉铁枪掉散了一地……兵哥哥好!清脆的呼唤,打破了巽丰的胡思乱想。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大眼睛少女,盯着他嬉笑,手里拎着个大青花粗瓷茶壶。南京茶馆多,低档茶馆,是城墙外野茶馆,一个棚子,几张烂桌椅,支起茶壶灶头。更便宜的,是街上的茶壶妹。拎着大茶壶,背上有小碗匣,客人要喝茶,随时给客人倒上。没啥好茶,多是红茶砖沫,但喝着解渴。巽丰本想解释,不知为何,嗫嚅了半天,没有开口。你执行任务吗?茶壶妹乌溜溜的眼,盯着他。巽丰含混地说,出城训练。这么小当兵,父母不担心?茶壶妹纠缠着,巽丰只能说必须离开,茶壶妹恋恋不舍地给他倒了碗茶,说什么让他喝,说不要钱,兵哥哥好好练,把日本人赶出去,日本浪人,喝了茶,不给钱,还打人呢!看着“茶壶妹”的泪水,巽丰郑重地点头。他继续走,刚到户部街小馆,一个胖大醉汉撞来,压在他身上,巽丰拼命挣扎。醉汉竟吐了,喷在巽丰崭新的制服上。巽丰急得要骂。一个细瘦的半大孩子,戴着破毡帽,野猫似的,从侧面钻过,对着巽丰乱摸,掏走了他身上的两块法币,又嘲弄地将假枪耍弄几下,丢在地上。醉汉“嘿嘿”地笑着说,毛娃兜里有点钱。钱是请人杰哥哥吃饭用的。醉汉擦擦嘴边污秽,目光全是阴冷,哪还有醉意。半大孩子“呸”地在巽丰身上吐了口唾沫,说,装什么。巽丰拼尽全力,从醉汉身下挣脱,对着男孩喊,把钱还我!别碰我的枪!这是枪?男孩撇着嘴说,小孩过家家,别在街面招摇。我就讨厌你们这些南京小孩,牛气得很。巽丰恼羞成怒,撞在男孩腰上,把他顶了个跟头。醉汉拍着手笑,说,小剪,活丑倒折,被这毛娃弄倒了!男孩也不答话,从怀里掏出个物件。巽丰看去,是半把剪子,非常锋利。他将剪刀抵住巽丰的脖子,说,莫动,再动要你的命。   一套童军制服,一把假枪,给巽丰惹了麻烦。那小剪丢了剪刀,和他扭打半天。巽丰从小顽皮,长得壮实,可最后还是被摁在地上,捆起,嘴巴封布条,眼睛蒙上黑布。迷迷糊糊地,他感到被人背起,塞在辆马车里,向远处驰去。黄土路不平整,巽丰被颠得骨头疼。他隐约感到,马车应出了太平门,往南郊去了。那儿有很多荒坟,也是义冢所在。后来他才晓得,醉汉叫周文贵,是南京安清帮青皮,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,叫秦小剪,是东北流落过来的。他虽瘦弱,但鬼点子多,善用剪子作案。小剪本不想绑他,但巽丰逞能和人撕打,加上周文贵建议,看能否勒索点钱,就把他弄到了那里。巽丰从麻袋里被掏出,解开眼罩。那是一片枫杨树林,几个男人挑着灯笼,懒散地坐在坟边。大块黑粗布平展在草上,有苹果香蕉等水果,钢笔砚台等文房之物,还有各式各样钱包和褡裢。高档小牛皮钱包,农民用的灰粗布褡裢。巽丰甚至还看到卤好的猪头,摊在布面上,看来是分赃现场。星光点点,不知名的虫鸣叫,坟头飘浮点点绿莹莹鬼火,和白蜡灯笼互相映衬。醉汉不怀好意地打量他,叫“小剪”的家伙,又把破剪子掏出,在他脸上轻轻地滑来滑去。冰冷的刀锋,在巽丰脸上,幻化成一条游动毒蛇。巽丰连饿带疼,昏沉沉的。秦小剪和周文贵,都向坐在坟头上的一个瘦削阴冷的男人看去。男人五十多岁,穿着印度绸褂,脚上是一双青色千层底布鞋。他用小刀将卤猪头的耳朵一点点地割下,小口地品尝着,仿佛对秦小剪和周文贵视而不见。过了好半晌,他才悠悠地开口说话,声音异常嘶哑。他说,小哥,可否是独子?看你那衣服,多半在教会小学读书吧。巽丰不再逞强,老老实实地说了家庭住址和个人情况。小剪说,四爷,问过了,没啥大不了,多要几个钱算了。叫“四爷”的老男人说,我们这一行,沾着“黑”字,比不了山东和东北大响马,这是首都,在南京讨生活,最不愿碰,也不能碰的,一个“公”字,一个“洋”字。这孩子的爹是军官,他又在洋人学校读书,家里人多在公门供职,绑票的事,不太好办。怎么办?人都绑了,小剪为难地说。四爷目光一紧,叹了口气说,小毛娃,别恨我,乱世讨口饭不容易。他转头对周文贵说,你和小剪一起,将小娃埋了吧。小剪吃惊地说,为何要坏他性命?周文贵呵斥,奶奶个呆匹,四爷做事,用你来教?四爷不恼,指着兀自挣扎的巽丰说,乱世本没什么道理,线索断了,探子想查就难了……巽丰被救出来,发了几天高烧,上吐下泻,人瘦了一圈。张人杰和高约翰来看望他,给他带来索菲亚嬷嬷做的牛肉饼和双层蛋挞。嬷嬷还给他一些明信片,正面是故乡佐治亚的美丽风光,反面有漂亮的花体英文,祝他早日康复。高约翰送他一个银色十字架,让他平时多做祈祷。人杰还带来了礼物,他哥哥张人豪用一堆子弹壳做的飞机模型。姑姑给巽丰一些美国童军纪念邮票,母亲更不用说,巽丰被送回来时,她哭了许久,天天陪在身边。坤典有些不以为然,说,早些年间,十四岁的孩子,定了亲,当半个成年人用,饭馆的跑堂,纺织局工匠,拉煤的力工,多少都和巽丰差不多大?世道艰难,男孩应勇猛精进,才能担当大任。柏翠芬摸着儿子滚烫的头,哭着说,你倒勇猛进步,怎么现在还升不上将军?勇猛都用到“钓鱼巷”了吧。夫妻俩少不得一番撕骂。巽丰胆大顽劣,给青蛙做剥皮手术,打死过邻居家的母鸡,但毕竟只是十几岁少年,坑挖得不深,只有一尺左右。挖到一半,小剪喊饿,跑去喝酒吃肉,周文贵也不肯傻出力,把巽丰丢在坑边,也跑去喝酒。喝了一个多小时,俩人酒足饭饱,才晃悠悠地回来,重新挖坑。巽丰被绑住手脚,堵着嘴,丢进坑里。小剪趁着绑绳子的机会,凑到巽丰耳边说,我叫秦小剪,你到阴间告状,提我的名字好了。巽丰没理他。巽丰望着墨蓝天幕,星星无动于衷地眨着眼,坑里湿度大,黏糊糊的,有股土腥味。巽丰想吐,张不开嘴。眼泪从眼角争先恐后地淌下,裤裆里凉飕飕的,不晓得是不是吓尿了。铁锨晃动,一把把细土,从上面扬下来,慢慢盖住了身体。巽丰即将绝望的时刻,迷迷糊糊地听到一声号响,悠远细长。他仿佛看到,黑暗寂静的枫杨树林外,走来一个穿着大褂和皮鞋,大衣襟插着红蓝两色钢笔的高大男人。他手抖抖的,抓着一把乌黑左轮手枪。男人向天空开枪示警,枪声清脆明亮,唤醒了巽丰的求生意识。他奋力挣扎,顶开覆盖在身上的浮土。四爷和秦小剪、周文贵这些匪徒,警觉地鸟兽散了。男人看到铺在草地上的粗布,还有剩下的赃物。男人收起枪,从怀中掏出锡制酒壶,抿上几口,又用小刀割了卤猪头剩下的一个耳朵,大口嚼着。他听到巽丰挣扎的声音,慢吞吞地走过去,解开绳索和堵嘴的破布,将他从土坑提出。巽丰闻到一股冲鼻酒气和卤肉味道,睁眼就看到他胸前真有两支钢笔。那人打着酒嗝,说,我叫曾泰,警察厅的,你爸爸的同学,也是你姑姑的朋友,他们随后就到,你安全了。巽丰对曾泰这个救命恩人,感觉并不好。这男人没有警察的严肃气质,他还让匪徒望风而逃,一个都没抓住。巽丰只是哭泣,不搭理曾警探,直到父亲和姑姑赶来,才蜷缩在父亲怀里,慢慢睡去。蒋坤典非常气愤。他许诺谁抓到凶手,就赏大洋五十块。跟在曾泰身后的警探,眼中都冒出了光。曾泰隶属首都警察厅第九局,他和蒋坤典是高中同学。坤典在军校任职;曾泰家境不好,去了警察学校,毕业后当上警探。这人看着懒散,却是“南京十大神探”之一。他听到坤典报案,顺着益智小学几条街道查起,很快通过线人,找到掳走巽丰的帮派窝点。巽丰回到学校,受到热烈欢迎,也得到索菲亚嬷嬷的垂怜。她说,Jacob深陷绝境,他深爱基督,拼命祷告,感动了主,最终派出警探救了他。巽丰的英文名字叫“雅各布”Jacob,学校制服上有个绣着英文名字的标记。孩子们欢呼,一些虔诚的小姑娘,眼里饱含热泪。巽丰将神迹在各班级宣讲,收到很好的效果。索菲亚以“上帝羔羊沐浴神恩,逃离魔爪安全返回”为题,写了篇小文章,投给基督教长志会的会刊,受到中国大教区神父的表扬。索菲亚给他做了水果沙拉、奶昔和布丁。她还让巽丰去教堂告解,请马吉牧师开导他。马吉牧师给他讲了很多上帝神迹的故事,巽丰有些怀疑,他被埋时听到的军号,莫非不是幻觉,是上帝的暗示?巽丰不敢讲,只偷偷地告诉了母亲。母亲道了声“阿弥陀佛”,说众神有灵,我整日拜佛,佛祖会保佑全家,你虽不心诚,但在教会学校读书,想来上帝听到呼唤,原谅了你的鲁莽。巽丰不得不承认,尽管索菲亚非常严厉,但她的确是一个虔诚的、有爱心的好嬷嬷,他不该再捉弄她。   童军集训通知,如期下达。巽丰的童军训练耽误了很多,但他的热情很高,姑姑蒋坤瑶虽说是大学生,也可参加童军高级班。第二届全国童军大露营,在十月上旬召开,露营地点选在陵园新村。太阳刚露头,巽丰邀着高约翰、张人杰,准备旗帜,按照片区集合。南京教会学校,按照学校和年龄段,分了好几个团,汇文女中、育群中学的人不少,姑姑蒋坤瑶属于金陵女大团队。益智和其他南京教会小学,编成了三个队伍。到了陵园新村,义工早等在这里了,大学生充作义务教工,帮助童军分配区域,发放帐篷等必需品。忙忙碌碌几个小时,其他几个省的童军也陆续赶到。上海童军人最多,纪律不好,吵吵闹闹,女生化妆,男生身上一股雪花膏味。很多上海童军还带着脚踏车,在林子里耍着,做出花哨动作,全是公子哥派头。他们之间彼此多称呼英文名字,听说巽丰也是教会学校的,有人问他的英文名。巽丰冷冷地说,中国人,蒋巽丰,没英文名。还有些年龄大的广东“老童军”,胡子刮得青青的,风吹掉帽子,露出了老相。人杰笑着对巽丰说,老头也来充数啦。老童军连“三指礼”都不会,觍着脸过来,同志,同志地喊着,要巽丰教给他们行军符号。他们领的东西不少,胸前徽章,绳子,热水瓶,小刀,饭碗,还有绿色帐篷。下午三点入营仪式,中午饭要求童军自己做。很多童军没接受过野营训练。巽丰也不会做饭,他们家平时都是苏州娘姨阿秋烧饭。巽丰的二叔蒋坤安,是京苏菜厨师,但他在家里不烧菜。蒋乾中不满意儿子当厨师,读书人不能操持“五子行”。坤安非常固执,中学毕业后,没有再考,拜了玉陵春中西菜馆掌厨顾氏为授业恩师。他们商量了一下,只能去蒋坤瑶的教工食堂打秋风。教工食堂不过是几个帐篷,有些女性教员和女大学生帮厨。巽丰看去,有火腿三明治,洋葱炒肉,清炒包菜,炒西蓝花,西红柿蛋汤。坤瑶打趣巽丰,说,你为了当童军,差点被人撕了肉票,做饭难住你了?姑姑这么说,巽丰挠着脑袋。坤瑶身边一个女孩,烫着鬈发,胸前配着芙蓉色绒花,面容姣好,看着略显成熟。她笑着对坤瑶说,哪有你这样当姑的,亲侄饿肚子,还说风凉话!坤瑶哈哈大笑,拍着巽丰说,你要感谢菊美婶婶,她来求情,放你一马。巽丰发愣,哪来的婶婶?坤瑶摇着手指说,你坤模叔和菊美是郎才女貌,现在就差上门提亲啦!巽丰这才醒悟,听三叔坤模含含糊糊提过,她是金陵女大家政科三年级学生,明年毕业。爷爷说,学历可以,还要仔细打听女方家庭,才能做决断。不想在这里先见到了未来婶婶。陈菊美笑吟吟地说,你是巽丰?早听坤模说起你,是蒋家长房长孙,大家夸你聪明呢。前几日,听说你被匪徒绑走,也临危不惧!听到菊美夸赞,巽丰满脸通红,他被吓得尿裤子的事,万万不能给人知道。吃完饭,巽丰发现姑姑身边,多了个穿蓝大褂的男人,大襟上有两支红蓝钢笔,他很快想到这是救命恩人曾泰。曾泰笑嘻嘻地对蒋坤瑶讲话,看到巽丰,亲热地打招呼。他过来和巽丰握手,巽丰感到他的手很软,又潮又冷,好似滑腻的蛇,赶紧甩开。姑姑也不太待见“神探”,表情冷冷的,和他说着话,还安排别人干事,心不在焉。见到曾泰和巽丰搭话,她勉强说,巽丰的事,多谢你啦。曾泰淡淡地说,本分所在,蒋小妹如愿赏光,让我请你和令侄吃顿饭,给他压压惊吧。坤瑶叹了口气说,你这人也是执着,又歪头想想,说,看巽丰的意思吧。巽丰问,去哪里吃饭?曾泰反问,想去哪里?巽丰说,去番菜馆吃西餐吧。曾泰击掌说,中西大餐馆不错! ……(未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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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4  房  伟  《石头城》124  冉  冉  《催眠师甄妮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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